查看原文
其他

政哲小译丨大卫·洛文塔尔回忆列奥·施特劳斯(中篇)

大卫·洛文塔尔 政治哲学研究 2022-12-05


政哲小译丨大卫·洛文塔尔回忆列奥·施特劳斯


导言


大卫·洛文塔尔(David Lowenthal,1923年2月1日-2022年4月28日),著名政治哲学家,博士毕业于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受教于列奥·施特劳斯。去世前为波士顿学院政治学系荣休教授。洛文塔尔生前著有多部专著,包括《亚伯拉罕·林肯的心灵与技艺:哲人政治家》、《莎士比亚的思想》、《莎士比亚与美好生活》等。另外,洛文塔尔也曾英译了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等政治哲学经典。


本文为洛文塔尔教授于2013年1月接受的访谈,访谈者为斯蒂芬·格雷戈里(Stephen Gregory),访谈原文逐字稿刊于芝加哥大学列奥·施特劳斯中心(Leo Strauss Center)网站(英文逐字稿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查阅)。在这篇访谈中,洛文塔尔教授回忆了自己与列奥·施特劳斯相识的经历,探讨了施特劳斯对于教育的理解,同时也谈到了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史研究方法等内容。


访谈中译稿篇幅较长,因此我们将文稿分为了上、中、下三篇。本次推送为中篇。在本部分涉及到的主要访谈内容有:1、洛文塔尔与施特劳斯的私人交往;2、施特劳斯的自由教育;3、施特劳斯的哲学观念以及其对日常经验的重视;4、施特劳斯与西方文明。


“政治哲学研究”公众号此前已编译了该系列访谈中哈维·曼斯菲尔德和维克托·古热维奇的两篇,详见:(1)哈维·曼斯菲尔德回忆列奥·施特劳斯 (2)维克托·古热维奇回忆列奥·施特劳斯。访谈大卫·洛文塔尔的上篇,请见:政哲小译丨大卫·洛文塔尔回忆列奥·施特劳斯(上篇)



译校者简介


译者:周之为,中南大学哲学系本科在读,即将入读杜克大学政治学系硕士(政治理论专业)。


校对:赵宇飞,波士顿学院博士在读(政治哲学专业),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元培学院,硕士毕业于芝加哥大学(政治理论专业)。



正文(中篇)


(除特别说明外,文中脚注为原文所加。文中的中括号[]代表译者根据中文习惯,为了表意清晰所增添的语词。)


斯蒂芬·格雷戈里:这件事非常有意思,感谢你。你是否认为施特劳斯有——他在教学方面下了很多功夫。我是说,他在教室里花了很多时间。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想要通过他的教学达成什么?


大卫·洛文塔尔:嗯,去找寻,如果他能够的话,去找寻哲人或者年轻的哲人,尽可能在最大程度上培养智识、敏锐性以及所有其它的品性。我认为他把他自己——当年轻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像苏格拉底的角色一样,只有一处地方不同:施特劳斯班上有女性,而苏格拉底身边一个女性也没有。尽管我记得在色诺芬的《会饮》里,他外出拜访了一些女性;但他还是没有女学生。我认为施特劳斯就是用那种方式处理教学的,去帮助他们尽可能成为沉思的生活(thoughtful life)的践行者,你懂的,一种致力于严肃事物的生活,其中也包括致力于其祖国。好吧,其实这一点从来没有包括在内。我是说,对政治生活的研究——我记得有一大批打算成为[政治家的]学生,想要投身政治哲学的领域。他总是会这么告诫:“别这么做。要遵循你的自然禀赋。如果是美国政治的话,那么这是你的领域。在适合你的领域引入政治哲学,但不要抛弃你自己的领域。坚守那些你在某种方面上本能地了解的以及最感兴趣的事物。不要都想成为以研究文本为生的学生。”我认为这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为了鼓励——类似于人文教育(liberal arts)的古典目标:他想要培养沉思的人——最好是哲人——但是沉思的人也可以是贤人(gentleman)。我的意思是,这里并没有一种对贤人精神的有意识培养,但是他所期望人们去做的事,以及我们学习的作品所产生的副产品,是培养了一种高尚情操(high-mindedness)。你不会被金钱或名誉这种通常的诱惑所击败。但是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谈论这个,但是我看过他写的关于自由教育的作品,[自由教育]就是这么回事:最佳的形式就是[阅读]伟大的书籍。我曾带点开玩笑的意味问过:“好吧,那些不那么伟大的书怎么办?”我很肯定施特劳斯会同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鉴赏康德关于形而上学的著作,但是每个人都应该更好地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顺便说一句,那些施特劳斯会在课上提到的东西是:伟大作家的作品,我是说,他不会有意这么做,但它们就是自然地出现了,所以——伟大的作品是留给那些最能领会它们的心灵的。当然,他是莎士比亚的忠实仰慕者。他也有他很喜欢的一些现代作家。同时我觉得他的某些学生也同样领会到了那些我们所意识到的线索。


我之前提到了新学院的综合研讨会。有一次我听了一堂霍华德·怀特(Howard White)[1]做的讲座,他是施特劳斯的学生,那堂讲座是关于莎士比亚的——我记得是《亨利五世》。那是我听过最棒的讲座之一,因为它从到头尾没有一个[用于补充解释]的说明:在一个小时的讲座里,文思敏捷流畅。在某种方面,这就像让我直接成为了莎士比亚的学生。但是怀特——当然施特劳斯也在课上时不时地提到莎士比亚——但是怀特延续了施特劳斯的某些想法,并且发展了它们,把这些想法当做他自己研究里的核心部分。我觉得雅法也可能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某些线索,从施特劳斯关于林肯的观点那里获得了某些线索,这些线索大概促成了,或者说给了哈利[雅法]某些启发。


但这种事——那些他不认为具有很高智识地位的作品仍是重要的作品,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开玩笑地提到那些不那么伟大的作品。但他们也很重要。在一般意义上还不错的教育里,你可以看到那些不那么伟大的作品占据了令人生畏的巨大部分。你知道,像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和《政治学》——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它们。但海德尔格的《存在与时间》呢,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读下去,并理解它?对这些人来说,降低标准可能是对他们而言最佳的策略了,但这仍然是非常非常不错的了。我不想类似于去苛责作者们——歌德是施特劳斯钦佩的人。当然,莱辛也是他伟大的老师之一。


但这里——这事很惊人——我不知道该不该公开谈论这事,但我会通过你来公开它。但你要对此处理的小心谨慎一点。


海德格尔


斯蒂芬·格雷戈里:好的。我们晚点再商量怎么处理这事。咱们先接着讲,把它讲出来。


大卫·洛文塔尔:但这也是个好玩的故事。在哈佛,C. J. 弗里德里希(C. J. Friedrich)[2]也是一个德国难民,或许在政治理论领域很有名;但不是在哲学领域。当我被芝大聘请的时候(原文注:应为“被哈佛”),他知道我有过跟着施特劳斯的背景,然后经常会在我面前去数落施特劳斯,我也不会尝试去纠正他。但他曾经说施特劳斯是一个阅历贫瘠且兴趣狭隘的人——换句话说,他只研究伟大的文本,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这是很不准确的。施特劳斯对文学有着非常广泛的了解,他对历史也有着非常广泛的了解。对于二战而言,他经常推荐一些他认为是在二战军事方面的一流书籍。我很难想象有一个像施特劳斯一样兴趣广泛的人了。然而这个哈佛的教授竟然会说他的兴趣是多么狭隘,以及他是多么地远离日常经验。如果说有一个关注于日常经验并且能让学生们意识到其重要性的老师,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列奥·施特劳斯。


斯蒂芬·格雷戈里:你说他在生活中如此重视日常经验,这可能会让很多听众很震惊,因为这并不符合你对他作为一位哲人的描述。哲人们总是谈论晦涩难懂的事物,而他却侃侃而谈日常的事物。


大卫·洛文塔尔:是的,这是因为我们都保有着这种对哲学的狭隘理解,让社会科学统治了所有的领域,但是人们忘却了源于苏格拉底的伟大哲学或者说政治哲学传统。一个伟大的例子是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和《政治学》。在《伦理学》里,有着非常多来自日常生活的关于美德与恶德的例子,关于要做什么和不要去做什么。同样是他,撰写了《形而上学》。他撰写了De Caelo,《论天》。他撰写了《逻辑学》;他撰写了所有这些关于抽象主题的书,但他也撰写了关于人类主题的书。他撰写了《诗学》。所以我们已经忘却了,或者说偏离了哲学在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里具有其部分伟大根源的事实,这或许还是它最核心的根源。这里是它最先展现自身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苏格拉底是这整个如今已经被社会科学、历史,以及其它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所占据的[探究日常事物的]事业的开端——但这个事业一开始只是作为哲学的一个部分,或者说是一个关键的,也许是中心的元素。所以这就是一个错误——思考日常事物,施特劳斯曾说,你必须审视事物的表面,在那里你才能找到事物最深层的部分。


我知道这对于我的自己的作品来说也是如此,通过你对事物的初始印象以及事物的外表来开始你对事物的审视。所以日常生活——我是说,这就是为什么施特劳斯对此如此感兴趣——好吧,他会为了放松去看西部片。但是,为什么?因为这些电影里面都在考验人性。你知道,里面有坏人也有好人;人的品行被展现了出来,相当明白地展现了出来。现在的电影里充斥着暴力,每个人都陷入了杀戮之中,但是在西部片里有着这样一种设定:坏人当道,好人们该怎么做,他们该如何对付这些坏人?


从这种经验上来看,某种程度上这代表了基本的人类经验——既有友善,但也有敌意,是两者的结合。所以我们眼前是,我是指,你可能会说美国公众已经——从某种方面来说,[现在的]电影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一种假象,这种假象曲解了自然的生活样貌。我们被自己[创造]的景象束缚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电影里的生活还是生活本身。你可能会说享受生活本身——前电影、前科技的生活总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当我们进行[文化]入侵的时候;在加勒比地区各地以及世界上所有其它地方,就算是到最偏远的地区,你也能看到摩天大楼和商品广告。你知道诸如此类的事。他们都多少被美国化了。保留对生活中那些朴素的部分的直观感觉非常重要,我认为施特劳斯始终是这么做的。


因此他的课,即便上升到了要解释柏拉图的线喻或者是柏拉图的整个洞穴隐喻部分,这就变得困难且更加抽象起来了,但它总是从我们最朴素的经验出发的。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是洞穴中的囚徒,以及我们是哪种洞穴的囚徒:你能够理解这些。所以他通过重新经历这类哲学的创始人在思考事物时所经历的过程,促成了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重生。施特劳斯就像是在重新体会,所有他做的一切都是一种对生活原初经验的重新体会,对生活中日常事物的重新体会。


洞穴喻


斯蒂芬·格雷戈里:照这么说,如果他在教学方面具有某种形式的计划或者目标,那么这是否会体现在这种对事物的自然秩序的重新发现上,对自然(the natural)的重新发现上?


大卫·洛文塔尔:是的,维护人类生活的完整性,尽其所能地使其延续下去并繁荣发展,这就是他的目标所在。这可以通过采取一种[履行]公民责任的形式来达成这一目标,通过成为一个积极行动的人,通过帮助自己的祖国来实现,但是维护完整人类生活中的所有部分的工作,仍然是在一个它们会在你眼前转瞬即逝的时代里进行的。纳粹颠覆那个最有文化的国家用了多久?四年,四年之后[整个国家]就是一个脑子里只有战争的庞大军队。这没花多久时间。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必须注意到文明中的某种脆弱性,我认为施特劳斯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这自然是因为他是一个热爱哲学并热衷于去传递哲学的哲人;他喜欢看到学生眼中的光芒。我不会仅仅说他尽了一份力:他比我所知的任何作者都做得更多,比任何致力于这一目标的思想家都做得更多。


这就是为什么说,那些大错特错地评判他的文字,是非常残酷不公的:说他是希特勒的追随者(实际上他是希特勒最大的敌人),是这是那的。说他反对民主,反对这些那些。说他是个法西斯主义者。这是如此的残酷不公,从某种方面反映了我们的智识生活已经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我们愿意去——这只是因为他是个批判者。你看,我们现在经常谈论开放性等等,归根究底是一种狂热性,这种狂热性并未消散。但这对于一个你可以说是拯救了西方文明,同时也拯救了其宗教部分的人来说,是一个悲惨的命运。我们还没谈到过它[宗教],这在他的教学里也不总是重点,但是他仍然从某种方面来说是对于宗教观点做出了最伟大论述的人,真的。


▲ 施特劳斯


斯蒂芬·格雷戈里:但根据你的观点,施特劳斯成功地拯救了西方的文明?


大卫·洛文塔尔:如果从某种程度上有人能够拯救的话[他是的]。很难知道他对人类的命运是一个完全悲观主义者,还是部分的悲观主义者,还是持中立态度。我觉得他自己肯定是非常担忧我们的命运,不只是因为原子弹,尽管它仍然是我们面临的迫切问题,还因为在大众社会的文化领域中所发生的事。他一定深刻地察觉到了其中暗含的危险,并做了一个伟人会做的事。他在尽其所能地维持属人之卓越(human excellence)的火种,真的。我也有着同样的疑虑;你不太可能会觉得我们正进入某种黑暗时代,觉得也许我们并不是这样。也许某些东西会拯救我们,但这些东西看上去不会那么伟大。但尽管有些零星的胜利,这里或者那里——当然这些是很重要的胜利,而且你必须得继续斗争,但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我看到了发生在这个国家里的一些例子。我们在康涅狄格州的纽顿(Newtown, Connecticut)[3]遭遇了一场屠杀,当时我们提到了特定类型的影像和电影对年轻人产生的影响。从日常的常识来看,如果你问自己:“这真的可能吗?”你时常会看着那些我们让年轻人——当然也包括年纪大一点的人——所接触的东西,问道:“这是否明显地产生了不良的影响?”不会。这并不明显,这[种反思]甚至都不是当今的社会所推崇的一部分。人们对深层次的问题畏首畏尾,对表面的问题视而不见。你这么做的时候,你并没有意识到事情在某些方面变得越来越糟糕了。你不会意识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关注于这些事是否能很大程度上地改善它们,这取决于个人的想法。但话说回来,你不能够——现在很难像在19世纪一样那么完全地乐观了,那个时候生活看起来在很多方面上都在进步。但现在你很难有这种信心了。


我认为施特劳斯或许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这一道理,比任何人都更加担心[现状],更加把使属人之卓越这一理念保持生机的事业放在心上;你知道的,使之延续下去。我觉得我们并没有意识到他的事业开展起来有多么的困难,类似于重构整个哲学史,重构它。


我还保留着一些政治理论的教科书。其中有一本乔治·萨拜因(George Sabine)[4]写的老书。你看这些书的时候就会发现里面叙述了每个思想家的理论,但这是从最肤浅的方式叙述的,而且还总是带着一种告诫:“这家伙受其时代所影响。”施特劳斯在某种方面推翻了这种观点,并且通过对每个思想家的研究,使这些理论生动了起来。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有一次在跟施特劳斯的一个学生谈话,我说:“噢,施特劳斯是什么?”他说:“他是个历史学家和学者。”然后我说:“不,他是个哲人。”“不,他是一个历史学家和学者:你看看他的作品就知道。”好吧,它们看上去都像史学著作,这就是它们的全部内容了。但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每个思想家都应当被赋予生机,每个思想家都应当被理解为在解决严肃的问题,并且对其给予了自己的答案。施特劳斯有能力去这么处理[这些思想家]。这么处理一个思想家——不只是要这么处理一个,而且还要这么处理很多个伟大心灵。他知道这是为了达成他欲求的目标所必须要做的,在某种方面即让人们再次思考[严肃的问题]。这就是这么做的目的。


萨拜因《政治学说史》



注释


[1] 霍华德·怀特(Howard White):见“人物”。

[2] 卡尔·J·弗里德里希(Carl J. Friedrich):见“人物”。

[3] 2012年12月,一名20岁的男子在康涅狄格州纽顿市的桑迪胡克小学(Sandy Hook Elementary School)射杀了20名儿童和6名成人。

[4] 乔治·萨拜因著,《政治学说史》(1937)。后续还出版了其它版本。




往期相关文章


○ 政哲小译丨大卫·洛文塔尔回忆列奥·施特劳斯(上篇)

○ 政哲小译丨哈佛大学政府系教授哈维·曼斯菲尔德回忆列奥·施特劳斯

○ 政哲小译丨维克托·古热维奇回忆列奥·施特劳斯

○ 编译 | 列奥·施特劳斯致哈贝马斯的一封信(原文、中译及解说)

○ 列奥·施特劳斯研究著作存目

○ 访谈编译 | 耶鲁大学教授史蒂文·史密斯:施特劳斯、怀疑主义和爱国主义(第一部分)

○ 访谈编译 | 耶鲁大学教授史蒂文·史密斯:施特劳斯、怀疑主义和爱国主义(第二部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